序說
今天我開始講《碧巖錄》的公案,這是禪宗的語錄,或許有人要問:我們修的是心中心密法,不是禪宗,為什麼要講宗門公案? 因為心中心密法是與禪宗同一鼻孔出氣的,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。禪宗之禪,不是禪定的禪。禪定分為四禪八定,是漸次法;而禪宗是達摩祖師所傳,叫祖師禪,是直指人心、見性成佛的圓頓法門,不是一步步走的漸次法。我們所修的心中心密法,也同樣是直接打開本來,徹見本性的。不是轉彎抹角地從觀想或觀相成就,再破相見性的有相密。所以它是「以禪為體,以密為用」的,是以密法來證禪宗。為什麼要這樣做呢? 因為禪宗只接上根人,中下根人就難以接受。最初的禪宗根本沒有什麼參話頭,都是當下直指見性成佛的,不用參一則固定的話頭。譬如「念佛是誰? 」「父母未生前如何是我本來面目? 」「這個拖死屍的是誰? 」「如何是諸佛生處? 東山水上行。」等等的話頭。只就來問者語脈上下搭,指他個入處,令他當下自薦就是了。比如學人來參祖師,學人問:「如何是佛? 」祖師直指道:「即心是佛! 」「清談對面,非佛而誰? 」或者說:「我對你說恐你不信! 」學人說:「師父說真話,學人焉敢不信! 」師父說:「即汝便是! 」提問的學人一聽就開悟承當了。更有的師父就問「如何是佛」時,喝他一聲名字,等他答應後便直示道:「即此便是,餘無他物! 」問者即於言下悟去。請看,這是多麼便捷痛快! 早期的禪宗都是這樣直指見性成佛的。
又比如六祖得衣缽離開黃梅之後,有很多人要追趕搶奪。有一個叫惠明的,未出家前是個將軍,有武功,跑得比別人快,他第一個追上六祖。這時六祖想:「我這衣缽是表法信的——就是表示得了心法的物證,哪可用武力搶呢? 」於是六祖把衣缽擺在大石上,自己隱在草莽中,看你怎麼處理。惠明追到,見衣缽放在石上,心想:「這下衣缽隨手可得,祖師的寶座歸我們了。」哪知用手一拿,卻拿不動。為什麼拿不動呢? 關於這點眾說紛紜。有人說,衣缽是傳法的信物,惠明沒有得法,護法神不許,所以拿不動。又有人說,不是這樣,惠明也知道衣缽是傳法的,不能用武力搶,自己還沒有得法,縱然用武力搶來了,不過虛有其表,而且是惡行,內心有愧,就再也拿不動了。說法雖有不同,但歸根結底「法信」是不可用武力搶奪的。所以惠明悔悟說:「我為法來,不為衣來。」於是六祖大師出來對惠明說:你為法來,我為你說法,不思善、不思惡——就是你好的也不想,壞的也不想。我們的思想都不過在善、惡、美、醜這二方面轉,離開這二方面妄念就不行了。所以六祖說:你好的既不想,壞的也不要想。就是叫他不要動念頭。這樣,惠明良久——心念一動也不動了——正在這個關健時刻,六祖指示他道:「正與麼時,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! 」換句話說就是在這一念不生時,那了了分明的靈知是什麼? 不是你本來面目又是什麼? 這一點,大家當下可試驗。一念不生時,就是前念已斷,後念未起時,是不是像木頭石頭一樣沒知覺? 顯然不是。一念不生時,心是了了分明的。比如大家在這房間裏面,一念不生,心無所住,樣樣東西都在各人視線之內,清清楚楚如鏡照物,了無分別。假如心有所住呢? 這是什麼? 是傘啊! 更進而想是尼龍傘還是自動傘? 心念一起,有所住著,只見此物,別的東西就不見了。當心無所住,空空蕩蕩,一切都看見,而一切又似乎沒看見的時候,這像鏡子一樣朗照無住的是誰? 用功人就在這關鍵時刻,回光一鑒,猛著精彩,就豁開正眼了。所以六祖指示惠明:你在一念不生,而了了分明時那朗照無住的是誰? 這就等於告訴他,那了無分別的神光就是你本來面目啊! 因為此時除此之外,無有別物,所以惠明當下悟去。禪宗就這樣直截了當。在各大宗派中,禪宗獨稱宗下,以其快捷簡便非餘宗所能企及。
但是後來人因各人的知見不同,對六祖大師指示「那個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」的「那個」二字就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生出不同的見解。有的說「那個」是問話,是問惠明,當一念不生時哪一個是你本來面目,相當英文的「what」;有的說「那個」是直指,是直接指示惠明,那個一念不生時的神光,就是你本來面目,相當英文的「that」。在禪宗裏有很多人為這兩個字打「筆墨官司」,各說各有理,互不相讓。其實不用打官司。如果在六祖直接指示下,你即豁開正眼明白這一念不生而又了了分明的就是我本來面目,因為這時除了我本性外別無他物! 自肯承當,不再生疑,就是直指了。反過來,你不知道,糊里糊塗地問:「咳,這一念不生的是哪一個啊? 」更或在這裏猜疑這個本來面目總該有一個面目啊! 這一念不生時,雖了了分明,但是沒東西呀,這如何是呢? 總得有玄妙奇特才對呀,不是說法性身是功德無量、妙用無邊、神通廣大麼? 我現在怎麼一點神通也沒有啊? 這恐怕不是吧? 那麼「哪一個是我本來面目呢? 」這麼一來就變成問話了。
其實,我們的佛性,是神妙無比、具足萬能、功德無量的。但是你現在剛剛見到本性的時候,不過是等於剛剛離開娘胎落地的嬰兒。這時他能起作用嗎? 能吃飯穿衣嗎? 能做事嗎? 顯然一樣都不能! 所以剛見性的人只不過是素法身,沒有玄妙奇特,要等待嬰兒長大——就是要經過一段韜光養晦、保護長養的時間,把舊時習氣都消光,長成大人之後,才能起妙用,才能顯發神通。所以修道要知先後,不是一悟便休的。最初要認識它,繼而保任它,而後方能漸漸圓滿成就。
我們現在講這本《碧巖錄》,目的就是要修心中心法的人先行打開本來,於見到自性後,要進一步保護它,使其長養壯大,不能夠得少為足。不要認為:我已經打開了,見道了就好了。那還差得很遠,只不過才到法身邊,自救不了,還要由見道位,經修道位,到證道位,歷過這三個階段;才能圓滿成就。比如曹洞宗,它講五位君臣,也講這三個階段。臨濟宗講三玄三要,也是講這三個階段;乃至溈仰宗,講九十六個圓相,也不離這三個階段。因為沒有天生釋迦——試看釋迦佛的歷史,他也是多生歷劫修行成道而不是一悟即成的。因而我們見道之後,於肯定不疑之外,還要綿密保護,使它長養壯大,不能一悟便休。所以講《碧巖錄》是借鑒古人用功的方法和經歷,敦促大家進一步用功。
為什麼叫《碧巖錄》呢? 宋代有一位圜悟勤禪師,是禪宗的大手筆宗師,住在宜州(今湖南) 的賈山上,山上有一塊方丈大小的石頭,叫碧巖石,他的丈室就以碧巖為名。夏季給學生講禪宗公案,策勵學人用功精進,學生記錄下來 ,結集成書就叫《碧巖錄》。
圜悟勤禪師是根據雪竇祖師的一百則公案《頌古》講的。《頌古》是頌古人悟道的因緣、證悟的境界和問答言句中的幽微奧義,並於公案中結角淆訛處,在節骨眼上點示學人;更或別出手眼,從另一角度頌自己的心得,補前人的不足。公案乃從上佛祖之垂示,宗門正令,以判迷悟邪正者,有如公府之案牘律令( 即今法院據以判案之法律) ,拿來以判是非曲直,至尊至嚴而不可犯。本來至理絕言,惟對迷者,事不獲已,才假言說以顯道。復次,諸祖問答機緣,也只為判斷迷悟生死。後人乃將這些垂示機緣喚作公案,用以對照自己的功夫。像照鏡子一樣,看看自己的修證功夫是不是相當? 是不是和古人一致? 功夫如有出入,即從中吸取養分以修證;未臻究竟者,經印證後,藉以開發般若,上上升進。雪竇禪師把從上諸祖悟道因緣的一百則公案拿來歌頌一番,像我們作詩歌一樣,把這些公案裏面的結角淆訛與玄奧之處宣示出來,俾後人容易從中吸取養分豁開正眼,親證本來。但是頌出來後,意義仍很深奧,很幽隱,一般人還不容易懂。所以圜悟勤禪師再來烘雲托月,旁敲側擊地評唱一番。他分三個層次來闡述:前面是垂示,就是在每一個公案之前他要講一些與這公案有關的要緊話;其次把公案舉出來,加以評論分析一下,把深奧之處分疏宣唱出來;最後再就雪竇禪師的頌古進行評唱一番。讓後人明白無誤地深切瞭解其中奧義,藉以不懈用功,深入堂奧。所以古來稱為宗門第一書。
今天我給大家講這本《碧巖錄》 ,幫助大家用功,藉禪宗的開示,助心密同仁直證心源。心中心密法是無相密,是直下見性的,它不和黃教、紅教的有相密相同,而和禪宗倒有異曲同工之妙,所以人皆稱為禪密。有相密先要住相修習,等相修成功後,再把相化空,才能見性,比我們多跨了一道門檻。所以無相密不和有相密共。我們心密的修法雖和禪宗有些不同,但它講的佛法大意與所證境界完全和禪宗一模一樣。修到最後,咒也不要念,觀也不要觀,什麼也不要做,就是這麼寬寬坦坦、現現成成,一種平懷,泯然自盡,寒來穿衣、饑來吃飯而已。這功夫既平常而又很深。有人要問:「穿衣吃飯就是,誰不會穿衣? 誰不會吃飯? 那麼人人是佛嗎? 」我不禁向他笑道:不僅人人都是佛,一切眾生都具如來智慧德相,只可惜大家不知道,不認識,只在聲、色裏打滾。穿衣時,不好好穿衣,在那裏挑、揀,什麼式樣好,什麼料子好,什麼是新潮,什麼是過時;吃飯呢? 也不好好吃飯,也在這裏挑精揀肥,什麼菜好吃,什麼菜不好吃。吃葷的還嫌死的不鮮,活的才鮮,就是這麼造業受報。將一尊大好的天真佛,埋葬在六道輪迴裏,豈不可惜! 假如我們心空無住,有粥吃粥,有飯吃飯,任運隨緣,無拘無束,既不住空,也不著有,那就證入無為大道了。所以龐居士的女兒龐靈照說:「饑來吃飯困來眠。」這是真正到家人語。在這之前,她父母各頌了一首偈子。龐居士先頌說:「難、難、難,十擔麻油樹上攤。」意思說,學佛修道很難很難,就像將麻油往樹上攤,攤得上去嗎? 才攤上去油就流下來了。為什麼難呢? 因為修道人歷劫多生著相慣了,碰到什麼東西,他的心就粘上去了,碰到好的境界他就哈哈大笑,碰到逆的境界,他就很憂煩苦惱。其實境界都是假的,都是莫須有,都是空的,世人都不知道,認為是真實的,追求執著不放。猶如穿著棉絮在荊棘林中走路一樣,東一碰紮上去了,西一碰也紮上去了。所以說學道是「難、難、難」,難得很啊! 其實難嗎? 不難,為什麼? 因為我們本來是佛,不是把凡夫變成佛。你只要不迷於假的外境,心常凜覺,意常無守,你就成佛了! 所以六祖說:「前念迷是凡夫,後念覺就是佛。」很快,很快! 故此龐婆說:「易、易、易,百草頭上西來意! 」意思說學佛修道沒有難處,容易得很。「百草」表示一切事物,在一切事物的「頭上」,意思即離開一切事物。即物而離物時還有什麼東西呢? 心空無住是西來大意啊! 也就是《金剛經》所說:「若見諸相非相,即見如來。」你們不要著在相上,離開相見,事事物物就是大道,有什麼難的? 所以我們學佛成道不難,不要怕,因為我們本來是佛! 只要你放下,不著相,這了了分明的一念清淨靈光不是佛是什麼? 所以這佛性不在別處,就在諸位面前放光啊! 但是,龐居士與龐婆兩個人一個說難,一個說易,還有所住,未曾究竟。因為我們的真智是一法不立,一絲不掛的。說難不對,說易也不對。所以他們的女兒龐靈照說:「也不難,也不易,饑來吃飯困來眠! 」就是掃去這難易之跡,歸於無住。你肚子餓了吃飯,困來睡覺就是了。放任自在,安然受用,才是天真佛啊! 有的人說成道了,就可以不吃飯不睡覺了,如果你還吃飯睡覺,大概你還沒成道。其實錯誤了。只要我們吃飯時不作吃飯想——終日吃飯沒有咬著一粒米;睡覺時不作睡覺想,儘管睡得呼呼響,還是了了分明,不是幻夢顛倒就是了。這事只有自己知道,所以說「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」,「有道無道,自己知道」。而不是常坐不睡才成道。六祖說得很好:「生來坐不臥,死時臥不坐。」你生的時侯坐著不睡,你死的時侯就倒在那裏不能坐了。「一具臭骨頭,何為立功過? 」一具臭皮囊有什麼功,有什麼過呢? 假如立功過的話,功過在心而不在身。泯絕功過,處處自在才是佛,處處拘謹了,著相了,那你自討苦吃,不是佛! 所以成佛要成活佛,要能起妙用,得真實受用。不是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就能成道的,坐在黑山背後是不能成道的。
我今天講這些公案就是幫助大家,用古人的用功過程和悟道因緣來對照一下,反證自己的功力,從中找出差距,吸取經驗教訓,用以提高自己,由法身邊而向上,進而圓證菩提。所以對我們幫助很大。現在我來講第一則公案,題目叫《聖諦第一義》。